断流水（长诗）

断 流 水（长诗）

●魏全民

1

白净的流水似小鲜肉：单纯，允许你

看清他的全部

大地深陷的地方，流水泛绿而深刻

它用平坦的方式呈现深渊

某个硬气的人，手握词语的虎符

内心刀光剑影，从不释放靡靡之音

现在他顺风顺水，在平坦的湖泊里

将自己逆流而上的勇气埋葬

2

书生在下游以杯取水，耕作，打捞

等待和浣衣的西施奔向庙堂

也或垂钓，愿者上钩

坐祖国最冷的板凳，头悬梁，锥刺股

曾穿墙借光，萤囊映雪

想把一位终将要得道的高僧

救上岸去，愿他取来旷世的经文

拯救黎民和苍生

某个乌云崩溃的下午，看见一条河

以龙的样子向我挑衅

大河节节败退，是我活在世上最好的心情

但河道里瓦全玉碎，我就坚信

平息一场洪水的，肯定是另一场洪水

可现在，我再也不敢这样想了

年少轻狂，崇尚斯巴达克，曾以暴制暴

‘’哀民生之多艰‘’，曾以牙还牙

哀民生之多愚啊，曾移山，曾填海

曾杀鸡儆猴，曾给泛滥的河水

投美女和婴儿以祭祀

洪水一场，要么是压在头顶的乌云

要么是厚厚的雪山

要么是持续的高温

要么是瞬间，将檄文改为溢美之词

家国风雨稠，我以我血荐轩辕

凭栏而立，放翁亦多虑

生子当如孙仲谋，丈夫岂与稻粮谋

后来，成熟的我越发矜持，越发噤若寒蝉

只是给水里种鱼，给鱼喂粽子

给寻道的人

一个宽大的节日

3

昭昭侠客，至河边 ，抽刀断水

隐隐圣贤，被游离 ，举杯消愁

侠与圣，做徒劳的事。中间之血肉无数

做老实而愚蠢的事

4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这是要命的哲学。《水浒传》里

钱塘江上的潮信，是奔走呼号的预言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它拿走了智深的宿命

这位酒肉穿肠的僧人

也被流水盖棺定论

宋有仕人，写下奇文，名曰《寒窑赋》

我把榆木的脑袋削尖，耗尽汁液，写下《往事种种》

一不小心，将他删去

半生精力，终于付诸东流

东流和消亡异曲同工，不复兮，偌大的海

装下了万事空空

5

桌子上，人走茶凉。曲终人散的落寞

断弦之后，对牛而琴

极致的痛苦，无非在世道保有处子之身

无非被时间切割，剁碎，被流水冲刷

无非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而你却说‘’大丈夫处世，安事一屋‘’

无非曹雪芹的流水，蒲松龄的狐妖

要不是宝玉的一句：‘’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硕大无朋的水，定令我惶惶不可终日

昨夜先是星辰密布，万物色诱于我

一个深邃的女子，和我对峙

我们在大街上迷失

雨不大，准备的伞没有打开

想趟的河，最后望而却步

手臂缩回体内，多情似水非水

6

夜里回去 ，梦见大水肆虐，混浊的

粘稠的。泡沫在漩涡之上

次日，我发了一笔小财

夜里，梦见有人抬棺，黑色的

棺木，让人窒息，次日

我依然发了一笔小财

夜里，还梦见臭气熏天的大粪

以流水做快递

今日，我又赚银几锭，获纸糊的高帽一盏

梦里的不详之花，都破格成了现实中的硕果

而现实之诟病，昭然若揭

总是在皇天与后土之上

总是在众目睽睽之中

总是在不经意间，来到生灵中间

比如，多年前，父亲眼看着桥被冲走

眼看着一个老人，被风卷起

然后扔在了咆哮的大水里

比如，我的发高烧的儿子

为了去山中寻觅神医良药

差点被洪水冲走，这一生，我都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安慰自己

这一生，我晕船，晕水，晕不安的命

这一生，水至咽喉，火至膝盖

五行相克，生而不息

7

发现一个地方的大水

淹没街道，一个母亲举着婴儿

声嘶力竭的呼叫时

我正在和朋友喝酒，我抬头望天

星辰依旧。但海上的明月，已被黄河之水

埋去了半张脸

黄河之水不从天上来，从一个很平坦的地方来

我放下酒杯，点上香烟

一根接着一根。多年来的恶习就是

兴奋时喝酒，忧愁时抽烟

绝望时，烟酒交加

丑陋的水，施展着锋利的爪牙

雪白的水，变换着它的腰身

混浊的水，掩埋了文字里清晰的部分

8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看完一部《红楼梦》，人间并未留下什么

只有我对时光之惆怅，流水之恨

几千年前，有圣人写流水，写到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还写到，水无常态，兵无常形

后又写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逆流而上几千年，洪水泛滥

禹临危受命，以疏导而非堵

顿时，洪流入海，人间归太平

活到中年，有恃无恐，我只对流水

胆战心惊。千里之堤，百年溃于蚁穴

瞬间溃于洪水

分秒溃于内心

9

闪电割开天空，星辰震落一地

我和洪水互不相让

而它大象般的身体将你卷走

除了信念的强大，我如此渺小

你从此杳无音讯，这让我更加孤独

让闪电老死，万劫不复

我只要你，我的姐姐，我的爱情

在人间复活。你去了哪里

但瞳孔里一定埋葬着，塌陷的房屋

折断的树木，倒塌的桥梁

你带走了洪水

和人间最后的恐惧

我们曾为活着的不幸绝望

心灰意冷，但死神降临

我们依然感到生的珍贵

理想的迷人

情爱的骄傲

亲爱的陌生人，一把伞

怎能抵抗大雨的千军万马

一只救生圈，此刻就是罗亚方舟

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雨

仿佛天空对大地的敌意

放佛命运对人间的企图

10

事实证明，我依然有颠扑不破的肉身

豢养着他的七情六欲

一滴泪，无数滴泪

就是无懈可击的证明

原谅我委屈，狭隘，你的疼痛

第一次让我周身不安

你困在人间以上，流水以下

如果诗歌还有抒情的功能

我情愿釜底抽薪，砸锅卖铁

我情愿把语言封锁

沉默啊，我的兄弟姐妹。这绝非无动于衷

当呐喊和哀鸣力不能及

我只能从身体里静静的呆着

我只能做一只杜鹃，为不幸的人间

夜夜滴血

11

有诗人写道：‘’流水在悬崖上织布

石头在海底坐牢‘’

有作家闻鸡起舞，灯下读书，取名‘’恨水‘’

有圣人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有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写下流水

空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