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心灵感受的自由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绝望中再生了罢!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一)

  一个民族血液里所燃一烧的东西,就已经注定了他在这个世界所占的高度,以及他能走多远。深层次的规矩不安分,东西方对一精一神本质认知的巨大差异正是近代中国除了钢琴协奏曲《黄河颂》及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之后,再没有真正能引起世界反响的纯音乐出现的原因。一个没有更多音乐滋养的国度,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呢?会不会只有几个心灵的苦行僧在那里悲凉地祈求:留住吧,你多美丽……

  这使我不敢再想得更远。

  一直有一种想表白的愿望和冲动,对自己专心仰慕的人。我承认时代已经进入偶像的黄昏英雄们离我们仿佛已经太过遥远,而所谓的近代伟人,置身政治风云后就没了完整的崇高,已不再是我们前行中的指路灯塔。也许,只有心灵的流一浪一者才是幸运的。他们永远在不被人注意的另一个空间游荡沉思,为世界创造着最有价值的财富,却远离着我们的人群,同时不被人群记起。他们承担着人世的苦难,却把欢笑和享乐留给了我们。

  罗曼·罗兰写过他的传奇,我是打算读完传奇,完整地陪他走过五十七年多苦、多难又无情的人生,再和他对话的。那本传奇我只读到别人对他相貌和神情一性一格的回忆。但我的心却那样的急迫,急迫地想与他的灵魂合二为一。

  我在他的所有乐章里搜寻着从青春少年直到今天对他的所有记忆——“他的表情常常是冷酷而苦闷的。面上多痘疮疤,脸皮作赤茶色而粗糙,鼻硬而直。指短,且五指长短略等,手的背面长着很长的一毛一。头发多而黑,永不梳栉,永不戴帽,常常蓬头出外散步。起风的日子,他的头发就被吹得像火焰一般人们在荒郊中遇见他,几疑为地狱中的恶魔。”

  他就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书生心中无人可以超越的英雄。是的,英雄。

  (二)

  1988年冬,马尔康卓克基师范校。我用节省下来生活费买回几盘空白录音带,向学校借来一台双卡录音机,第一次比较完整的接触了贝多芬的作品。那天,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那些宏大的交响乐。

  那是一个远离校园喧嚣的周末。青春里奔腾的热血和冲胀的情感在混沌里莫名地痛快着、感伤着、悲怆着。面对窗外高山的厚重、寂寥和荒僻寒冷,自己仿佛做着一件最神圣且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工作

  就和我心中的英雄去世时的情形一样,当把录音机音量放到最大,正录制到《英雄交响曲》时,也是我完全沉浸于雄壮的声响,热血沸腾、情绪激昂的时候,对面群山飞起了漫天大雪狂风呼啸,雪片怒飞,灰朦朦的高山化成双手高举铁链的普罗米修斯,一如大自然代表人类对天体的一次激烈抗争。在湿冷的空气中,我呼吸着悲壮和豪情。

  如果没有那天的漫天飞雪,以及高原独有的激烈和悲情,我又怎么走进并触一摸一到他圣洁的灵魂呢?

  那天,贝多芬《c小调(命运)交响曲》(作品67号)里的每一个小节都冲撞着我的灵魂,每一个音符都使我的血液和思想随之奔腾。年轻的血是热的,年轻的泪也是热的,也就这样的热度,我想我理解到了他将在下一小节需要表达的情感。

  那个时候我感觉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他,应该是只有他和我走得最近。

  1841年3月,恩格斯听了《命运交响曲》的演出。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赞美这部作品:“如果你不知道这奇妙的东西,那么一生就算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在第一乐章里他听到了“那种完全的绝望的悲哀,那种忧伤痛苦”;在第二乐章里听到了“那种一爱一情的温柔的忧思”;而第三、第四乐章里“用小号表达出来的强劲有力、年轻的、自一由的欢乐”,又是那么鼓舞人心

  那个时候我对《第六交响曲(田园)》的着迷,更胜于对《命运》的询问。在《田园》里面只有牧笛短暂响起的几个小节,是激烈汹涌中的一丝痛定思痛。也只有《田园》让我认识到贝多芬完美和丰富的情感。有些时候好象能感觉触悟到,想借助文字复杂而无绪。当时只能用全部情感去套取其中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更多的时候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陌生的人群隔绝着,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这些许安慰。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是的,大自然是他音乐的源泉,是他心灵的托庇所。我记得说过,他一爱一自然之草木胜过一爱一人

  (三)

  丰子恺先生对贝多芬作过评价:“贝多芬的伟大,决不仅在于一个音乐家。他有对于人生的大苦闷与一精一练的美丽的灵魂,他是心的英雄。他的音乐就是这英雄心的表现。”我没去探究是什么成就了这些人类的史诗,是什么成就了这些宏大的音乐哲学。但我知道,他是在黑暗中创造光明的人,他是英雄,他是盗取天庭火种给人类,又甘愿承担苦难的普罗米修斯。

  “贝多芬是独自生活在无人的岛上,而一旦突然被带到欧洲的文明社会里来的人。” 他独特而激烈的一性一格都在他的相貌里,都写在他的音乐里,都写在他一生的沧桑里。不止一次,在想到他时,我都在揣想:他少年的不幸境遇、中年的桀骜穷困、晚年的失聪悲剧,以及权贵们无知伤害和没有真正朋友孤独,这些带给贝多芬的会是些什么?他那种对权贵带着仇视的高傲和轻蔑背后有着怎样的思想和信仰

  还有月光曲》(原名《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又名《幻想奏鸣曲》)都是大家熟悉经典,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内心冲突激烈的另一面。这首钢琴曲所以被称为《月光曲》,是由于德国诗人路德维希·莱尔斯塔勃听了以后说:“听了这首作品的第一乐章,使我想起了瑞士的琉森湖,以及湖面上水波荡漾的皎洁月光。”其实触一动贝多芬创作不是皎洁如水的月光,而是贝多芬与朱丽叶塔·圭查蒂第一次恋一爱一失败后的痛苦心情。贝多芬在遭受这一沉重打击之后,把由封建等级制度造成的内心痛苦和强烈悲愤全部倾泻在这首感情激切、炽一热的钢琴曲中了。所以,这首曲子献给朱丽叶塔·圭查蒂的。

  事实其实比贝多芬遇上小屋里盲姑一娘一即兴作出此曲那个传说更优美,它让我们看到英雄其实也是凡人、俗人。他一样需要一爱一,一样地更加懂得情深意重。在《月光曲》里,我想我找到了他当时那份相对宁静和无味无息的柔情。对,是柔情似水。真一爱一的最高境界是无形无味的,和水一样。

  在贝多芬作品中,《月光曲》般的宁静并不多。他的一生注定是一騷一动和冲突的,是痛苦和激烈的。罗曼·罗兰的音乐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其实就是采用贝多芬作的原型,也是书生为什么没读完传奇就冲动地想对他作出真诚地怀想和悼念。我想,罗曼·罗兰在创作《约翰·克里斯多夫》时已经和他走得很近了,而我是通过这位伟大作家的心灵召唤,重新认识了乐圣。

  瓦格纳的音乐也是激烈冲突的,但他缺少贝多芬因孤傲、自卑、痛苦和贫困产生的纯心灵感受这就是差异。真正有深度的作品,注定要接受生活的淬炼,那是一种把肉一体和心灵的痛楚,向着清洁一精一神转化的过程

  (四)

  贝多芬去世前耳聋了二十多年,平时他日夜希望自己的耳朵能复聪。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断断续续地说:“到了天堂,我就能听得见了。”床旁侍候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聋疾是贝多芬生涯中的最大悲哀。他的作品是人生的哲学,在音乐里,他可以把一生的苦闷、悲痛、抗争全部倾诉。贝多芬的耳疾起于二十八岁,自此至五十七岁逝世但是,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在这其间产生。

  临终的时候,他口中还这样感叹:“唉!我只写了几个音符!”

  只有真正热一爱一音乐的人才能彻骨入髓地感受到,那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英雄和常人的区别就在这里:在命运面前的抗争和不妥协。

  只有走进他的音乐世界,你才能知道得更多。贝多芬不是神,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活生生的人。他对人生、对音符、对自然,更加感一性一和敏一感。

  只有英雄对命运永不停息地抗争,才有了以《欢乐颂》作为结尾的《第九交响曲》。这部作品总结了他光辉的、史诗般的一生,展现了人类最美好的愿望。也只有纯心灵感受偏离了正轨,你所想见的,才是另一个永恒美好的世界。

  “一切人类皆兄弟”是让我们唱到这里,就止不住热泪盈眶伟大的终极理想

  今天,人们所能享用的物质空前丰厚,然而这些最实用的物质和一些一精一神垃圾,在某种意义上也象撒旦一样,引一诱着我们迷失和堕一落。

  人类不能根绝苦难,人类永远在苦闷和不幸中前行着。所以,我们依然需要惦记着那些人类史上的英雄们,惦记着他们一生对自一由和平等的追求。是他们教会了我们直面人生,直面人生的所有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因为我们在今天已经失去很多很多,我们在心灵孤立无援,失望到达某个极限的时候,总会跳出一个被现实所囿的圈子,去思考人类、思考明天

  这就是贝多芬一精一神在今天的意义,这也是书生这篇文字所要表白的一种郁积——人活着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