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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岳阳楼在唐代远不像今天这样知名，毕竟当时的读书人不会在课本教材里读到几百年后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且其规模也小很多，称不上游览胜地。不过杜甫这次登楼，写下雄视千古的诗篇，也算是对岳阳楼的一次宣传。

杜甫从夔州乘舟出峡，辗转漂泊到这里的时候，正值暮冬。“昔闻”两个字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怀念，怀念旧日的时光，害怕一切都遗忘和淹没在浑茫的思绪之中。那个年月，没有照片，只能通过文字去触摸和打捞岁月。无论是在岐王宅里，还是在崔九堂前，听歌看舞，推杯换盏，都可以聊一聊“洞庭水”，谈一谈岳阳楼，那里的江湖一定风高浪急，那里的岛屿或许啸聚豪贼。在“万顷琉璃浪泊天”壮阔中，“洞庭水”这三个字充满对烟波浩渺的想象，以及对野性的呼唤。在“开元全盛日”，闲话谈资，就像“风过耳际”，付诸“哈哈一笑”，此外好比作家废名的感叹“理发匠的胰子泡，与宇宙不相干”。可是“今上岳阳楼”，滋味就大不同。置身现场，正是“缠绵盗贼际”,杜甫“狼狈江汉行”。一“昔”一“今”，虽说多少有一偿夙愿的欢喜，但却也深蕴对大唐由盛变衰的感受。

杜甫跟范仲淹一样都看不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巴陵胜状”，他们的发现凭借的都是一双慧眼，通过心灵的高飞远举，超越了现实的束缚。诗也好，文也罢，这景在想象中都绘得壮阔，而杜甫用的“坼”与“浮”，尤其让人玩味。天下分崩离析，乾坤浮动，谁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局里，四海狼烟、山河动荡，哪里还可以寻见“君子”，哪里还可以体会“云胡不喜”的雀跃？

不到四十的韩愈，“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五十六岁的杜甫除此之外，还有肺病、风湿，右臂偏枯不说，左耳也聋了。虽说有家人陪伴，但他强调“亲朋无一字”，似乎更在意知己的慰藉。对现世苦难、生命悲剧的体认，只能埋藏在心底，渐渐也就成了块垒。

在烟水茫茫的湖面上，孤舟就像飘零的落叶，找不到归宿甚至找不到归途。在广阔的自然背景的映衬下，个体越发显得渺小与无助。尼采曾借笔下人物查拉图士特拉之口说：“‘何处是——我的家？’我叩问，我寻觅。寻觅不得。啊，永恒的苍茫！啊，永恒的空漠！啊，永恒——虚无！”

杜甫虽然无家可归，但他不并觉得虚无。他看到瓦砾胡尘下掩盖的尸骨，看到农人倒毙在曾经丰腴的土地上，看到饿死的幼子半睁着不愿闭合的无辜的眼。他听到乱石间流水的呜咽，听到盔甲单薄的新兵与父母话别时的涕泣，听到石壕村被官兵怒骂的老妇人的悲声。他把自己阑干的泪水融进乱世的血流中，于无限悲凉之地，哭国弱人命贱，哭兵凶无霸才，哭“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知音”要等几百年，才出现。文天祥在元大都的土牢里，读杜诗，说：“我要说的话，杜公早替我说了！”他把杜甫的句子，从原诗中抽取出来，重新组合，缀成两百多首诗。“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正是杜甫的诗句，让他在今生此地增添了散尽光和热的勇气。他用热血豪情在天地间写下“成仁取义”四个大字，须眉正气凛冽千秋。